古時的腳步,可曾踏上英國翠綠的山巒
- Through the Eye
- Aug 18, 20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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Updated: Jun 7, 2020

二零一九年六月底,我和友人小容乘飛機穿過香港上空,飛越幾個月來一直不散的煙霧,在倫敦着陸,終於見到清朗的天色。
這次是我第一回到倫敦。跟朋友們的憶述一樣,這裏人車川流不息,各種國籍的面孔雲集。在市中心,灰褐色的石排屋教堂與紅色雙層巴士形成鮮明的對比,烘托出獨有的活力。劇院街一到晚上,劇場的大燈泡就一閃一閃照亮經典的音樂劇海報,連場上演,年中無休。衣着光鮮的人立滿酒吧,蘇豪區夜夜笙歌。到處聳立的舊建築、教堂、博物館、石碑、人像,散發着這個昔日帝國的光輝。一路上,我們還一直興奮地計劃着旅途必嚐的美食,嚷着要推翻「英國人不懂下廚」的謬誤。
可是,從抵埗開始,我看見的是倫敦另一個面貌。
走在街頭上,時間會一下子倒流,這裏居然跟兒時生活的香港有幾分相似。交通燈上的電動行人指示器,款式跟我孩提時代按過的一模一樣。踏進地鐵站,又如進入另一個世界。迷宮一樣的隧道,牆壁上經年累月沉積的污洉,酸醙的尿味和體味,車廂座位泛黃的彩色軟墊,舊式車廂用簡陋的鋼勾連接着,像舊時代的火車一樣。我們隔着車廂之間半開的窗,跟毗鄰手抱着嬰兒的少數族裔母親互相注視。開車時,兩母女隨車廂大力搖晃,怵目驚心。地下的這一切,把時間從我熟悉的九十年代,往前推至七八十年代,甚至更早、更陌生的時空。
旅舍附近的地鐵站沒有升降機,實在是始料不及。我和小容好不容易把幾個行李箱拾級抬上地面。一步出街外,就看見乞丐和他的大拳獅犬。乞丐和狗,在這地方總是結伴同行。後來在鬧市見到一段小插曲,就明白箇中原因了。一個青年騎單車飛馳而過,破口大罵身後追吠他的狗:「魔鬼!魔鬼!」偷乞丐的錢不成,反過來詛咒守衛主人的忠犬。
一到達國家美術館,我的護照和現金就被偷。發現時,美術館正要關門,職員理解我焦急的心情,但仍不讓我進去尋找失物,堅持要我第二天回來再看。畢竟,在歐洲,妨礙別人準時下班,好像在香港耽誤人家上班一樣討厭。
警員拒絕落案,只說:「你要在網上報案。在本處落案紀錄在紙本上,混在這疊文件裏,反而更難查找。」
我忍不住氣:「哦,這是你們處理報案文件的方式嗎?」
「我們每天都接到很多類似的案件,只能這樣。請你回去自行報警。注意財物。」
連番央求、埋怨後,我沉着氣跟她理論,這種機械化的報案程序,不可能杜絕扒手,但發現,沒有用的。畢竟警員的職責只是實實在在地執行制度的細節,至於制度能不能有效操作,跟她無關。
英國警署幫不上忙,下一步要到領事館,辦臨時護照。
翌日是星期天,領事館不開放。友人有一位居英的澳門朋友,跟我們結伴遊玩。他大膽建議我不用辦臨時證,在出境閘口向航空公司職員出示香港身份證,他們會受理。我將信將疑,在外地,你是誰、你的遭遇並不重要。令人信服的不是親身經歷,甚至邏輯,而是證件、慣例、程序,以便統一處理你和這個地方的關係。沒有護照,你什麼都不是。
知道我決定領臨時證,他笑說:「當心他們要求你簽什麼保證文件!」說得好像在這種時勢,我們這種似中國人,又非持中國護照的華民步進領事館,即如深入龍潭虎穴。
人在異鄉,也只能這樣。
星期一早上,我走過各國旗幟飄揚的大街,加入領事館門外早已成形的隊伍。有個白晳豐滿,戴圓框眼鏡的女職員,提着冰咖啡跟我們一起等待入內。突然,「嗖」 的一聲,一個拉丁美洲裔男子騎單車經過,對我們大喊:「Chinese!」好像見到奇珍異獸一樣。排隊的人都無動於衷,似乎已習以為常。九時正,黑人警衛從厚厚的實木大門步出,打開閘門,監視我們通過金屬探測器入內。領事館辦公室像銀行,一樣的櫃檯、顯示籌號的屏幕、座位;一樣的流水作業:遞表、取籌、見職員、取單據、付錢,就完成程序了。
有人用標準普通話叫我的名字,我隨即到櫃檯,窗後濃眉大眼、黑皮膚、容貌老實的中年男職員着我同日下午回來取證。
我不識趣地問道:「可以保證到時就能取到嗎?」
他稍微變色,竪起食指,語速變急:「別讓我保證什麼。總之你到時回來,能取證就取,不能就改天。就是這樣。」
我細看這些安份履行職務的人員,一張張在中國城市常見的普通面孔。我試想像,這些過着穩定生活的華裔英國公民,每天工作的日常,就是整理無數同鄉的資料:簡體字、繁體字、什麼公民身分、什麼號碼、什麼日期…一連串不引發思考的原始數據。下班後,他們也許跟我們一樣,喜歡買上一杯星巴克咖啡,巴不得趕緊回家,忘掉工作。一整台巨型機器,他們只負責最外圍的零件,至於一層接一層牽連至核心的齒輪,他們無法觸碰,甚至無從窺視,亦無心理解。思想是毒,正因無知無感,他們的抽離冷感才看似溫和親切,一切程序,才看似這麼的自然無害。於是,這裏跟銀行又很不一樣,這是異鄉人跟國家連結的地方。在英國,我從未在領事館以外的地方見過這麼多中國人。在白人社會遇上幫助自己的同鄉人,大家膚色一致,操同一種語言,我想會令在場有些人不自覺感到興奮。
離開時,我見到小女孩拉着氣球入內,甚至有一對香港母女拿着新證件,在門外舉起勝利手勢拍照。堂堂領事館,竟隱隱透出一股歡樂的氣氛。
下午,我跟所有中國公民一樣,得到由國家發出的旅行證。順利登機飛到愛丁堡,加入旅行團前往高地。
莫利是我們的導遊,是個性豪爽的蘇格蘭大叔。他說英文夾雜濃重蓋爾語口音,無意間流露本地人的尊嚴。
我們終於離開高壓的城市,擁抱山峽。旅遊車在草原上奔馳,在高高低低的丘谷間蜿蜒而行。這一年,熱浪又侵襲歐洲,連蘇格蘭也比想像中暖和。陽光普照,草原上點綴着綿羊。天空一片的蔚藍,倒照在躺於山川之間的尼斯湖,卻是深邃的寶藍色。城堡遺址景色如畫,看似不沾塵土的仙境。英國風雲色變,在臨海的曠野尤其明顯。大半天放晴,下午會突然起風暴。我們冒着微雨看陰霾下的大西洋,站近幾乎垂直的懸崖看巨浪拍打崖石,重重複複,澎湃的聲音反讓人舒懷。蘇格蘭人一生離不開海濤潮夕聲,心胸更寛廣,人情味也濃厚。看見六個旅客冒着海風,在餐廳門外瑟縮着排隊,老闆娘願意讓我們入內,待我們舒舒服服地吃完晚飯才打烊。
不過,蘇格蘭也不盡是無憂無慮的天堂。青翠的草地間,有時也出現被坎掉的樹林,光禿禿地曝曬在烈日之下。有草地被石屎填平,待興建新的停車場。道路被封,大大小小的車子貼着行駛,你前進駛行,我退後停泊,寸土必爭。
莫利告訴我們,美麗的高地,昔日是帝皇將相的戰場,蘇格蘭與英格蘭的衝突從未間斷。皇室一向對這片土地虎視眈眈,朝代更替,亦牽連着這裏的命脈。在野派曾在這裏發起曠日持久的戰事,對抗皇室的政治鬥爭。今天坐落湖邊的城堡遺址,當年也在戰役中被炸毀。在那些我們嘆為觀止的山脈,發生過在朝勢力發動的大屠殺。一路上,我們見到近郊一排排黑色屋頂的屋子,莫利說,那是為了悼念大屠殺中喪生的人,包括婦孺。而如今,古戰場雜草叢生,一根根在太陽下閃耀着金光,誰會想到這裏曾起過多少干戈。
「你的故事最終一定有人死掉。」來自麻省的姨姨感嘆說。
說到最後,莫利考我們怎麼唸英格蘭,沒有人說出他心中的答案。
「真正的讀法是,『咳(吐痰聲),英格蘭』。」
路上,旅客之間已開始混熟,各自閒聊了。
「你是專欄作家 (columnist) 嗎?」麻省姨姨好奇地問另一位團友。
莫利插口道:「我以為你問她『你是不是共產黨員 (communist)?』像那些該死的美國人一樣!」全車哄堂大笑。
人人愛聽中外朝野之爭、殺戮的故事,仿佛拿這些開玩笑,就可以自欺說今天是太平盛世。
回到愛丁堡旅館,我忍不住開手機,看新聞直播世界另一角也叫愛丁堡的廣場,那裏的集會。弱勢的人在強權下掙扎,直到今天也在發生。有人說,把這裏的故事散播到世界各地,讓多點人知道,終有一天事情或會有轉機。那天,小容收到老闆的訊息,着她購買前一天的《衛報》,頭版是香港人眾籌刊登的廣告。我們走了好幾所酒店、超市,還是趕不及抓住那一頁報紙,只能任由它注定淹沒於時間的洪流之中。新聞報紙每天更新,相比利益,關注和記憶或許只是暫時的。
小容指着電視機,還有地鐵隧道般長的海報說:「看,這裏還在為被制裁手機牌子登廣告。寄望這個國家相助,沒有用的。」
又補上一句:「明白事情不夠好是因為你做得不足,其實更叫人寬心。如果是因為其他不能控制的原因,我會更灰心。」
不過,我願意相信,有用無用,不是一朝一夕能說得清楚的事。至少已經嘗試尋找,之後的事,想多也是徒然。
連日的奔波討論,身子一下子沉重,口舌枯乾。我們拖着疲累的身軀,回到倫敦看大英博物館。抬頭仰視,雕像、石碑、神壇整齊地在古埃及館列陣。法老和獅身人面睜着細長的眼睛,千百年來在它們眼前,人來人往。這些古文明化身,曾經宏偉一時,後來被建設它們的國度拋棄,再有帝國強行把它們從原來的土地分拆開,不知它們俯視着這片滄桑後的人間世,有什麼感想呢?再低頭,木乃伊原來並不龐大,風乾後,只剩瘦小的皮囊,無力地躺在玻璃箱裏。棺木上的千年咒語,據說歌頌法老皇朝永垂不朽。一行一行讀着象形文字,貓、眼睛、太陽,密密麻麻的在跳躍,最後在我眼前崩離,一點一點的,化為黃沙萬里。法老沒錯是以另一種方式長存於世上了,然而,我看木乃伊,心情異常平靜。既沒為古國的成就振奮,也不為流過的鮮血哀號。原來時間沖洗下,一切情感都只是流水。
我忽然想,我們跟世界各地的人聚在這裏,憑弔什麼呢?一個已經消失二千年的古國,還是另一些正如日中天的皇朝?
人們常說再強盛的帝國也有倒下的時候,把這些日子想像得山崩地裂般震撼。活在專政下的人,期望這一天如天降甘露一樣突然來臨﹐那麼他們就可以狂歡慶祝。但時代更替,是一代接一代發生的。看似是變天,其實內裏已經醞釀多年的暗湧。與其翹首盼望這一天來臨,不如做到多少算多少。
日子像蟲蟻在原稿紙上一格一格地爬過,不能跳、不能飛。一切的改變,只能一小點一小點累積。
我和小容乘紅色巴士前往機場。日子仍要繼續呢,不足廿四小時後,我們就回到烽煙四起的香港,如常生活。
小容感嘆說倫敦沒有三年前那麼使她着迷。
我說:「心境不同了。」
她微微黯然。
(圖片攝於2019年6月25日,於蘇格蘭 Glencoe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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