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遊水鄉路漫漫
- Through the Eye
- Apr 21, 20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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Updated: Jun 7, 2020

復活節假期首天耶鮮受難日,兩位朋友邀請我一起到大嶼山。眼見肺炎病毒全球肆虐,禁足在各地已成日常,我本來不大願意冒險,但朋友盛情難卻,只好當是外出散心。最近數月,人人深居簡出,但港人熱愛旅遊的天性不改。寧冒着感染的風險,也不甘侷促在斗室,假日郊遊成了一時的風氣。香港沒有禁止民眾外出,四人限聚令如紙老虎,無阻在巴士站不斷變長的人龍。等了半小時,終於上車開始四十五分鐘簸的車程,到達大澳漁村。
大澳在我心目中是一個寂靜無人的小島,小橋流水棚屋,河上泛舟,山明水秀,別有一番漁鄉的清新質樸之息。上次到訪大澳,是在去年年初一月下旬的冬天,跟第一份工作全體同事同遊。十多人一起探訪島上積極舉辦社區計劃的村民,欣賞他們舉辦的書法繪畫展,又跟他們討論快將開始的社區壁畫計劃。一行上司們口中的「少女」,興奮地在橋上遠眺風景,沿海岸線漫步。這趟簡單的旅遊,當時也沒特別想什麼,只覺得胸中豁然開朗,好不舒暢。
剛下車,我和友人立即孩子氣地倚在欄杆上,看濕地上的小螃蟹,神氣地豎起一隻大鉗,穿梳於小洞和遊人遺下的膠瓶之間。另一位朋友指向對岸說,那處有一所素菜館,是他母親的同學開的店。我們放眼遙遙的對岸,小屋整齊地排列着。他續說,這餐館遠離熱鬧的車站,要品嘗新鮮的田原齋菜,必須先走一條長長的橋,繞過開闊的紅樹林,再穿過原野,方能到達。一向以為這僻靜的離島本身就是片淨土,沒想到要找個真正清心寧神的所在,還須足下一步一步踏向彼岸。
再回頭,朋友們已把特意帶來的小柴犬玩偶放在欄杆上,相繼舉起照相機,借紅樹林為背景拍下。
三人懷着外地遊客欣賞「異國風光」的期待之情,進入市中心開始探索。迎接我們的,竟是英國炸魚薯條咖啡室,牆上一大片色彩跳脫的塗鴉畫。朋友掩不住驚喜之色,眼神遊離在茶座、餐牌之間,再跳到魚蛋小吃、巨型墨魚上。穿過人群,一蹦一躍跳進店舖林立的小街,在飾品店門外把玩色彩鮮艷的大小貝殼、玻璃瓶小帆船模型,再穿過海味街。我在上環永樂街附近上班,每天經過海味店,對此並不陌生。但大澳的鮮製海味,不論產量種類都比市內繁多,每個店舖都有自家的特産,各有千秋,別有原始風味。魚肚蝦乾章魚乾白飯魚,分成小份用簡單的透明膠袋盛着,長度與小狗相若的鯊魚乾倒掛在一所店舖門外。我們自問沒有辨別海味品質優劣的能力,不敢貿然賺買。
匆匆行走間,瞥見好幾家店門前,橙紅色的鹹蛋黃整齊地舖在竹篩上,朋友對此深感興趣。我這才回想起去年在大澳,十多人擠在海邊漁人家中,一人拿起一支牙籤,顫巍魏地把一小點一少點鹹蛋黃送到口中。同事的家族是大澳水上人,老闆娘熱情款待。生意人自然是精明的,閒談間還自豪地端出新鮮現製的蝦乾、蝦醬,親自盛在空玻璃瓶裏,用淘寶購來的貼紙黏緊瓶口。離開時,上司們滿足地抱着大包小包踏出屋外。
小橋上人頭擁擁,我們站在旁邊,想起去年一起看過陳果導演的《三夫》。這套電影正在大澳取景,主角隱喻香港,是個妓女,本性屬魚,卻被逼在漁船上過艱苦屈辱的日子。我們看着河鮮滿載的漁船、從橋上高高吊下的分層漁網,電影中的一段浮現在眼前。妓女在這附近嘗試跳河,卻被丈夫用漁網硬生生撈回,自此有家歸不得,成了飄浪之女。想到電影意象可堪玩味,當即發出會心微笑。經過流動小販車,看見砵仔糕上碩大的紅豆,我們一人一個,也顧不得防範,在人群中脫開口罩就吃。
去年,灰白的廣場牆壁還是空蕩蕩;這天來到,廣場鬧哄哄的,繽紛的壁畫,吸引不少遊客駐足欣賞,人們仿如置身在昔日清靜的漁鄉。我們輪流在壁畫前拍照。總必有其中一個朋友提醒我們脫口罩,這才手忙腳亂、小心翼翼地脫下、放置好,再托眼鏡,安放小柴犬在掌心中,擺起笑容和姿勢,安心讓對方按下快門。最近朋友總是笑說,戴上口罩後難以固定眼鏡位置。每次彎腰後再起身,眼鏡必然從鼻樑滑下,若不立時托起,就看似「咸濕伯父」了。
印象中的大澳,像三四十年前的香港。除了海味店,街上無非雜貨店、士多、茶餐廳。去年在此光顧一所豆品店,店舖後居面向河流,設有高架陽台雅座。河水豐盈,一眾同事品嘗豆腐花,欣賞河上小舟飄過,附庸風雅地把眼前景象與江南水鄉重疊。樸素的漁村,像長洲、南丫島,多年前已搖身一變成為文青拍照「打卡」的景點,大澳亦如是。這一年,新添的水墨畫風壁畫隨處可見,令人聯想到馬來西亞的檳城。小巷一幅仕女圖,落款「沉魚落雁」,古裝美人叼着煙,瞪大三角眼睥睨觀眾。舊式鐵閘上,有騷人墨客揮豪留下唐詩和自題的詩句,李商隱無數的朦朧詩《無題》之一,緊接有《三國演義》開首引楊慎的《臨江仙》。去年的豆品店已經關門,年輕遊客流連在精品店,小小舖面布置有如印第安部落的帳幕家居,陳列人手編織的㡌子布袋掛飾、手製紙花紋封面筆記本。再看對面的舖子,卻是中國融合阿拉伯風情的陳設,一邊牆上掛上佛像浮雕,另一邊配襯仿青花瓷碟子阿拉伯文時鐘。各式精緻的雕花梳子、手繪木製扁盒子散落四周,猶如中東的市集。
我城百廢待興,市面一片頹然。這天大澳店舖生意興旺,店主想必稍聊寬慰。矛盾的是,遊客聚集,難免有散播病毒的風險。與瘟疫比拼,是一場持久戰,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,生計更必須維持。當務之急,或許是思考如何以安全為前提,重整生活秩序。
以木板搭建成的橫水橋延伸於棚屋之間。這時橋上異常擠擁,河水已經乾涸,成了一片沼澤。扁舟橫七豎八地臥在濕泥之上,陽光照射下,自成一角廢墟。我們小坐片刻。兩位朋友自覺近日腰痠背痛,甫坐下就為對方捶背。找個人少的清淨處,沿着指示牌的方向,前往龍岩寺。在鐵皮搭成的棚屋間小路散步,地上不缺供奉神像石頭的小神位。間或有貓狗走到路中心舒展筋骨。
去年,當上司在水上人屋內忙着選購海味,年輕同事就到屋外視察,好奇地窺視各處房間、天台,研究棚屋如何善用有限空間。走出棚屋,我們到不遠處的樹林,找到著名的樹屋廢墟。榕樹樹枝樹幹佔滿空房子內外,陽光下樹影婆娑,打落在僅餘的白色外牆上。平日七嘴八舌的同事,此時也沉默地在屋的四周遊周,感受時光流轉的古意。
我們繼續前行,走到紅樹林附近人跡罕至的原野。河流屬鹹淡水交界,把紅樹林和市區鹽田分隔開來。我們遙遙看見一座寺廟矗立在樹林靠岸處,一心想朝着那方向走準沒錯。穿過青葱的竹林,分叉路上一座頗具規模的古代洗手間廢墟,轉右踏着幽暗的山路,小心地跨過途人隨處棄置的垃圾。路邊的墳墓漸多,朋友擔心未能趕在日落前到達寺廟,建議回頭走。夕陽開始西下,斜照着小菜田。一個老伯低頭坐在田上種菜,身旁擺有小型煮食爐具,對我們幾個外來客不以為意。淺淺的小溪倒照着陽光。我們凝神貫注地拍下這黃昏下的世外桃源。或許是太專注的緣故,瞬間就被蚊蠅包圍,手上皮膚都成為蚊蟲的點心。連忙像老婦一樣不斷拍打手臂,急步離開小溪。細看之下,朋友的手背已經紅腫斑斑。倒是絲毫不受蚊叮的朋友細心地借出兩款藥膏。匆匆塗完,立刻回市中心。
這刻,對於我們幾個城市人而言,還是囂鬧的市中心更愜意。
在小食店門外加入人龍。蛋香四散,我們迫不及待地一嘗懷舊小吃沙翁。只見一個一個金黃的酥球浮在油面上,兩位姨姨熟練地把球翻轉,待表面炸得均勻,就以鉗子夾出,舖以砂糖,再用紙袋盛着。我們隨即把袋撕開,一咬下,砂糖在齒間壓碎溶解,酥皮鬆脆,裏面的蛋醬,暖烘烘的使心內溫熱起來。
朋友一邊咀嚼沙翁,一邊走到流浪貓之家門外紀錄貓咪的各種動人姿態。有趣的是,收容所跟我上一所工作的公司頗有淵源。去年探訪負責人,她熱情地招待我們,分享她拯救和照顧流浪貓,以至獨力營運收容所的辛酸。今天,不知是疫情還是假期的緣故,門戶都關閉了,門口欄杆上的歡樂塗鴉仍在。負責人人很好,疫症下仍容讓貓咪在外遊走,吸收陽光。健康活潑的花貓倚在單車上、門框上、欄杆旁,不少青年遊客笑咪咪的欣賞。
日落時分,公共休憩區內,流動小販車飄出烤魷魚香,盛海鮮的膠盆滿地都是。老婆婆蹲坐在旁,把握時機叫賣。我們回到車站排隊。回看通往素菜館的橋那一邊,紅日倚山掛在天,如同島上的鹹蛋黃。常說月有陰晴圓缺,沒想到夕陽也同樣變幻無常。閒談間,發現太陽在雲霧間,時而露出上半圓,時而像倒掛的月牙,都嘖嘖稱奇。朋友意猶未盡,拿起照相機跑到橋邊,拍下此程最後一輯相片。
回程途中,我和身為教師的朋友討論該讓學生讀輕快還是沉重的書籍。朋友主張讓學生早日認清世途險惡,另一位友人加入說:「我喜歡看大團圓結局。生活已夠磨人的了。」
臨別時,他們還有意相約下次聚會。我口裏說好,心裏悵然,不知下次相聚是什麼時候。
分手後,我在《蘋果日報》讀到今天市民趁着假期蜂擁至不同郊區。看到記者還繪影繪聲地描述大澳遊人三五成群地聚集,不戴口罩,心想自己也變成不負責任的「港豬」之一了。這一年遊大澳,娛樂點子比以前多,我們三人看似輕鬆愉快,但相信心底裏其實沉重無比。愈是焦慮,愈刻意抓緊生活上的樂子,提醒自己我們仍有能力快樂。去年年初,一切還未發生的時候,當然自有當時的煩惱,但那時優閒地談的文藝、社會創新,在一年之間統統成了奢侈。數月來的閉關禁足,令人鬱悶,要找回簡單的生活步伐,恢復昔日那種悠然自得的心境,不是靠留守或是消費消遣就能達到,而是要付出比以往更大的定力、堅持。
四月二十日 上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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