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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得來的人,回不去的時光

  • Through the Eye
  • May 17, 2020
  • 7 min read

Updated: Jun 7, 2020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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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月梅雨天,晚上份外潮濕陰寒。


半世紀樓齡的唐樓,天花水泥大塊灰剝落。水從縫隙間滲出,把牆壁染成灰黑色。在香港,連一個斗室也容不下克赦,注定他要回流印度。三個同學和一個室友出席他的歡送會。我們邊閒聊,邊把他親手做的印度乳酪夾在熱狗包裏。克赦趁減價時買了雙蒸,明明是料理酒,好奇的他偏要淺酌。說味道像次等伏特加,但還是把一整瓶喝完了。拍合照時,克赦邊翹起二郎腿,邊說:「小時候我爸教我大腿要這樣分開,才像個男人,別像女人一樣兩腿交疊。」


這就是我們的朋友克赦。


在大學狹小的課室內,高個子的他只能坐在第一行,一隻腿成直角架在另一隻腿上,一手托着頭,一手抄筆記。瞪着㘣溜溜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注視講者。他總是積極參與電影課的討論,跟教授、來自各地的學霸自成緊密的圈子,其他同學不能輕易越進。他在電影課分享一段實驗電影,只有一個鏡頭,從森林地上的狗屍體快速向上掠至樹林頂部,反反覆覆,意象耐人尋味。他的分析我全部忘了,只記得他一本正經地說:「我看過這片段無數次,別問我為什麼。」我當時心想,他真是愛電影成癡了。輪到我做匯報時,我播放了帕索里尼《十日談》當中一幕,講述修女勾引裝成啞巴的年輕園丁,急色地到暗角處偷歡。出乎意料的是,平日一臉嚴肅的克赦,是全班同學之中笑得最開懷的。


不同文化背景喜好的人,因着對知識和文藝的興趣而走在一起,是多麼美麗的事。可惜的是,我住得偏遠,下課後總是匆匆離開,錯過了很多精采的討論。

相識是緣份,一切都是自然而然,毋需刻意追求。第二學期,教授選了我和幾個同學,向系主任反映大家對課程的看法。趁着論文課,這成了跟克赦打開話匣子的契機。他以許鞍華的電影為材,探討香港的歷史變遷。以本土文化為題,對不曾在這裏生活過的他來說是挑戰。這四個月間,在連番馬拉松式的匯報中,我們見證他由神情輕鬆地提着咖啡、胸有成竹地走到同學面前分享,到後來頭髮蓬鬆疲憊不堪。課餘時間,雖然我們未必認識對方的論文題目,但閒時胡亂說一通,似乎也無形中帶來一點靈感、一點慰藉。

臨近學期尾聲,有一晚下課後,我請教學霸論文上的問題。離開校園時,克赦建議吃宵夜,我就加入了。在春夏之交回暖的深夜,我們在校園附近一所南亞裔經營的店吃希臘素薄餅,從課堂和電影,談到印度污水問題、克赦參與製作紀錄片的經歷、以至他的工作、下廚和寫作經驗。「你們有創作渠道的嗎?沒有?你們真是怪人。」創作於他,如呼吸一樣理所當然。自那個晚上,我偷偷找了他的社交媒體和網誌來看。他愛分享自己和網上流傳的逗狗、小狗玩樂片段,當中有些趣味,可能只有他自己能參透。跟他閒聊、讀他的隨筆和小說記生活、工作的趣事,幽默諷刺而帶一點對社會的憤怒。他能從平凡小事看出故事。小至他爸爸在地鐵上遇到的尷尬事,到自己在美國留學時跟女性主義同學的意見不合,。他不忌諱討論自己家鄉的社會問題,也希望人們誠實地面對理論中和生活上的切實狀況。但他不會侃侃而談什麼偉大道理,反而更着眼於實質的親身經歷、人與人之間的互動、生活細節。 我看到一個熱愛生命的青年,真誠、隨性、迷茫。


學期結束後,大家離港的離港,用功的用功。一兩個月之間,隨着見面愈疏,作業限期迫近,大家似乎已經習慣了離別,一時的不捨之情漸漸遠去。維繫我們論文課的同學好像只剩下論文。在水深火熱的六月底,克赦約了我跟幾個同學到上環一所酒吧小酌。五個同學,早來到的看着世界盃直播,剛到來的拭着汗,聊些有的沒的。談到寫論文的焦急之情,兩個三十開外的學霸認為,跟理論對話比較易,寫自己的想法難。我和克赦剛相反。克赦的靈感源源不絕,文字寫作甚至追不上他跳脫的思維。他說他打算寫香港的少數族裔,我介紹他讀中大人類學麥高登教授的《世界中心的貧民窟:香港重慶大廈》,說了一個我在他課上聽到的故事︰一個女學生到那裏考察,跟穆斯林男性受訪者握手。殊不知穆斯林文化視男女握手為親密行為,讓他以為女學生對他有意思,造成誤會。席間另一個女生打趣問克赦他會不會跟異性握手,他讓她伸出手,握了,以食指掃一下她手腕。或許在他生活過的地方,鮮有可以接受這種玩笑的。說起美國︰「這個國家太友好了。打個比方,假如我對你說我覺得你太矮了」,再轉向那名女生說「或者說,我覺得你太黑了,他們會感到受冒犯。」率性的人,在急於追求世故的年代,自有他們的難處。他強調自己曾是理科生,本科修讀電腦工程,想學習繪動畫,但後來轉讀電影。

「所以我覺得文科生都是笨蛋。」

他續一指了指我們說:

「你跟他、她一樣笨。」

我問:「那麼你覺得誰是聰明人呢?」

他露出自得的微笑指了指自己。

那一刻我覺得這㮔似玩笑似自白的坦率非但不討厭,甚至有點可愛。

他不喜秩序、事前計劃,喜歡隨性而行。只有件事情,他一談時起會比聊學術和政治更一本正經,那就是烹餁。他總喜歡以下廚展開新話題。從每周花多少錢買菜、到如何挑蕃茄、室友如何累他打翻一瓶油,印度的刀多麼鈍,切食物時在手上留下的疤痕,他都認真一一細說,仿佛這些就是人生最神聖的事情。


畢業後的秋天,他在家為自己辦生日派對。一夜之間,我們四個同學認識了他不同國籍、來自各行各業的朋友。他自豪的讓我看他自製的乳酪,細心地做了家鄉菜端到天台讓我們品嚐,他是素食者,用薑造了糕點,還有薄餅、鷹嘴豆醬、牛油果醬等等。他讓朋友們聊天玩樂,不會冷落一個人,自己卻逕自在唐樓天台和單位之間穿梭來回,沒一刻怠慢下來。我們幾個同學能幫他的,只有收拾一點垃圾,跟他合照,好讓他放在 Instagram 向憂心的媽媽交代他在這邊交了很多朋友。從不擅挑禮物的我買了深藍色皮面筆記本,深知雖然他喜愛閱讀寫作,這種正經八百的禮物還是跟他的個性有點格格不入,用鮮麗的花紙包裝着。

撫心自問,我和克赦談不上熟稔,甚至並不了解他。唯一一次稍為深入的對話,是在年初冬天。他邀請我看據古印度史詩《摩訶婆羅多》改編的舞台劇,講述受神明保佑的明君與表兄弟暴君之間的戰爭。有個神射手,曾得暴君相助,不聽從神明勸告「棄暗投明」,堅持為朋友而戰,於是讓明君一方殺死了。看罷,我問克赦為什麼話劇總結說神射手是罪有應得,他說,如果我是他,誰是我朋友,我就站在誰的一方,何須管朋友是什麼暴君。這也是我心坎裏的話,畢竟,世界太複雜的道德包伏,太多對祟高理想的歌頌,可曾回歸最原始純樸的心,問問它怎麼想?


當本地同學樂此不疲的以課程分數、出路、文藝界行內的人事入題,克赦願意放下功利,純粹地聊文藝和電影。或許也正是因為保持君子之交,彼此之間無須介入對方的生活,省卻了親密關係中需要的磨合、責任、權衡、思慮。在開始需要學習世故的年紀,有這樣一個朋友,能夠憑單純的直覺愉快地相處,實在難得。

記得在碩士班迎新夜,一位後來深受我們愛戴尊敬的電影教授說,你們來這裏不僅是為了學習知識,而是認識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,透過對話、聊天去累積所學。你們的同學,將會是一生重要的朋友。在這一年半期間,我有幸認識到克赦這位同伴。因為他,我更加深入認識了其他本來無甚交集的本地同窗。好友說很難想像他不在港的日子。學霸又說,多希望他留港,哪怕找一份差勁的工作也好。是的,這是我們的私心。不過,他的志願是當記者,寫政治文藝。對文字執着的異鄉人,在事事功利的我城實難找到一寸容身之所。看來緣份有來時也有結束時。相識離別都有時,我們可以做的,只有泰然接受。

雖然不斷這樣告訴自己,收到他即將要走的消息時,心口還是一陣翳悶,工作也提不起勁。

既然要分別了,我對自己說,那就珍惜跟他一起的日子吧。應他邀請,我跟他去看了以新加坡外來勞工苦況為故事題材的《幻土》,我們一起看蘇聯大審判的紀錄片。時間倉促,仍可以在尖沙嘴吃印度晚餐,再乘地鐵到九龍灣,輕鬆地步進電影院。在克赦離開的一週前,我和好友再次為他送行。我們從尖沙嘴酒吧走到海傍。難得清朗的晚天下,燈光浮浮映在維港海面上。克赦曾抱怨房子隔壁的霓虹光耀眼得令他難以入睡,這時也讚嘆那倒影五光十色之美。我們倚在海邊的欄杆,吹着涼風,從他在大陸的見聞聊到友情。「放開自己,多結交朋友吧!」這是他對我說的。沒想到一年之間,我們不知不覺成為朋友了。去年大約這個時候,也是四月初春夏之交,在港大附近那所薄餅店,我第一次深入認識他。自那天後,經過論文、不同文化活動和聚會,種種看似無心插柳的平凡事,點點滴滴,才織結成今天的牽絆。我們在尖東和尖沙嘴站的交接點話別。這次,我知道是短時間內的最後一次了。

數天後的一個早晨,我收到他用外國電話號碼發來的訊息,一時便感傷了,因為我頓然發現,離開了的不只是他,還有我在廿二至廿四歲時與他和其他朋友度過的時光。克赦曾說碩士這段日子是他最美好的一年,這句話多深入我心。那些在課室埋頭抄筆記、在校園、地鐵、酒吧談電影文學歷史無聊話的日子,我們回不去了。一段回憶,為我注入了新的力量。在這一年,我開始欣賞豁達、順其自然,安於自己步伐的生活態度。


我從網上找來吳鶯音的經典歌曲《明月千里寄相思》。這是許鞍華的電影《天水圍的日與夜》最後一幕講述中秋節的配樂,訴說離別後對故人的追思。科技讓我們輕易窺視遠方朋友的生活動向,與他們通信。但我深信,現代人的思念之情不會淡於前人。於是我在他離開後,決定趁記憶猶新,趕緊把他寫下來,且讓回憶融於簡樸的音樂和文字。

歲月能沖淡一切,但願沖不走他的真誠、善良、好奇心,讓他繼續天下人皆友。





二零一九年五月十四日 大埔

二零二零年五月十七日 重寫於大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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