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一個集會的晚上
- Through the Eye
- Dec 12, 20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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Updated: Jun 7, 2020

佳士得畫廊今夜非常明亮。
走廊兩旁掛滿今年藝術家的新作。一幅幅油畫、水墨畫、相片、海報、版畫、印刷畫等等,盡可能不佔位地密舖在潔白的牆壁上。耀眼的陳列燈光下,爆發出鮮明飽和的顏色,相互爭艷鬥麗。嬌小的拓展部主管絲雁指派了下屬接待贊助人和藝術家,就前來領我們到一幅大型油畫跟前。黑色油彩繪上巨型機械花、纏困在花莖裏的人,兩旁伴以六個漏斗。絲雁身邊一個高瘦的刺青師,以內地風格的英語介紹自己這件作品。待他說罷,她隨即笑問:「你對我們選的這個畫框滿意吧?」
「非常滿意,謝謝你們!」藝術家謙虛地欠身笑道。
繞了畫廊一圈,聽過一輪簡短導賞後,開幕晚會將要開始。我們幾個沒有指定任務的員工漫無目的地徘徊。「讓老闆見到我在這待過一陣子,就可以走了。」我偷聽到身後一把聲音這麼說。我的眼光遊離於賓客間,見到西裝革履、長裙曳地的高大洋人提着酒杯,興奮地談論藝術圈最新的八卦,按捺不住好奇心靜靜注視。玻璃杯中無數氣泡在金色酒裏閃閃發光。
為了保持教養並消弭我沒有談話對象的尷尬,我還是把目光放回作品上。那一系列的圓框卡通大頭像頗受注目。同事陪同買家欣賞這份畫作,點頭贊同頭像好看,有投資的價值。日本風格臉蛋羞澀稚嫩的紅男綠女,大眼睛裏映照出斑爛的星光。我大惑不解,為何純為戲謔的卡通畫像也可登藝術大雅之堂。我猜是因為頭像各自擺出調皮的表情,與旁邊日本畫家村上隆的大笑雛菊一樣詼諧,相映成趣。眼睛再掃視其他作品,開始感到刺痛。可能因為牆壁亮着白光,或者藝術品的顏色太鮮豔,我再沒什麼心情觀賞,畢竟這裡燈火通明,一切看似潔淨,毫不受污染,氣氛如此歡快,卻輕得教人渾身不自在。
人群中我竟然碰到久違的舊同學。他是來自德國的資深記者。寒喧幾句,才得知他是絲雁的朋友,心裏再次暗嘆文藝圈子之小。他隨即說因要到對面的廣場採訪集會,必須偷偷離開。我心裏忽然閃過一絲找個藉口跟他一起走的念頭。
要從酒會消失,不是那麼困難,畢竟我從沒有融入過。走出中環鬧市的街頭,天色早已昏暗,巴士擠在路上,我才發現道路被堵了。那不是平日交通燈轉燈引起的間歇性塞車,而是像小時候玩的迫車遊戲,車子橫橫豎豎緊貼着無路可走。中環早已失去從前的喧鬧,人們不再悠閒地逛街,眼光不再好奇地左右凝視商舖,而是鎖定目的地,或者落在手機上,苦惱於找路。我踩着未穿慣的平底鞋,沿行人天橋走到碼頭。漆黑的夜空異常清朗,只有一個血色的圓月點綴着。海邊的摩天輪停止了,繞在外框和中心的霓虹光管仍然亮着,兩個粉紅色的同心圓,像一隻寂寞的巨型眼睛巴巴地睜着,靜觀這城的流變。一群身穿黑衣、戴口罩的男女,似乎是特地從九龍那邊來的,喊著口號迎面而至。絡繹不絕的人群之中,還有戴馬頭套彈電子琴的音樂家。我放慢腳步,看着眼前的一切,心想這群人雖互不相識,卻彷佛自成一支隊伍。當他們以整齊的步伐朝廣場進發,而我,雖有衝動加入他們,一雙腳卻走相反方向,一片心思只在想如何回家。忽然自覺不論肉身還是精神上,都跟這班堅決的年輕人逆向而行、漸行漸遠。
渡輪上黑壓壓坐滿穿着行政套裝、疲態盡露的上班族,在下班和回家之間的空隙享受片刻的喘息機會。船非常寧靜,只有規律的海浪聲清晰可聞。這本來平常至極,在我卻是奇怪,甚至可惜的一幕。因為數個月前,我上次乘渡輪時,看到的完全另一番光景。當時我跟朋友剛從廣場另一次集會離開,船上瀰漫參加者凝聚的高漲士氣,氣氛熱熾。清脆的口琴聲悠然飄至,我們不自覺加入全體乘客應聲齊唱,四面八方而來的歌聲以環迴立體聲效,響徹整艘渡輪,大家的膽子一壯,於是把嗓門開得更大。下船後,以難得的默契,高唱至尖沙嘴碼頭出口方始各自散去。
眨眼間,朋友已經遠在歐洲,我也離開了原來的公司。猶記得那座工廈的門口放了一籠白色鸚鵡。虧牠抓上繫了鐵鏈,還有心情不時高叫。每次瞥見牠,總會條件發射地盤算着從這個籠掙脫出去。
最後,我飛走了。但,還有那個更大更堅實的籠牢,我們何曾逃脫過?
我拓着腮倚在船的窗前,維港兩岸依舊璀璨,金色的霓虹燈光映照在茫茫大海上,如把金箔磨成的顏料倒進黑色墨水裏。可這旭日的色彩非但沒帶來光明,反而融入一片黑海,如夕陽和它的光茫沉沒在水平線下,讓黑暗蠶食、吞沒。
十二月十一日 上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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