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瘟疫下的情人節、情人,和人情

  • Through the Eye
  • Feb 15, 2020
  • 5 min read

Updated: Jun 7, 2020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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疫症陰霾下人人自危,寧願關在狹小的家中,足不出戶,更不用說消費。街道冷清,除了日用品店和藥房外,百業蕭條。人們只能在熒幕上相見,即使見面,也必須保持安全距離,把臉藏在口罩後,只露出一雙眼睛,充滿疑心和戒心地睨視對方,如同相隔一道厚重的牆。不論單身或已有眷屬的人們,在重重壓抑之下,比以往更渴望得到各種愛的撫慰。這一年的情人節,人們暫時聊以寬慰之餘,亦處處感受到無奈。


白天連續下了幾場滂沱大雨,到了晚上,街道仍是濕漉漉的。本以為今天餐廳生意會異常慘淡,但偏僻如太和的日本居酒屋,吧桌已在三天前全部訂滿。我和街坊懷恩坐在房間內的二人桌,只有在餐廳進食時,我們才可以脫下口罩,看清對方的面容,回復一點安全感。懷恩是政府部門的行政主任,在公務員都在家工作時,他仍要回辦公室,與同層乾涸的抽水馬桶厠所共存,一週只能有三兩天待在家中。我一直在家工作,回到太和與家人同住。一邊交流近況,懷恩眼睛離不開兩旁的四人桌。兩個小時之間,大小情侶、夫妻換了好幾對。


料理陸續上桌,我們品嚐火鍋,使勁咀嚼煮得太老的牛肉,各自分享一個情人節的故事:他的女同事今天在外午膳時,突然要回一趟辦公室收取男朋友訂送的玫瑰花。「要女朋友如此勞頓,男朋友太粗心大意了。」懷恩不忘補上一句世故的觀察所得。說罷又讓我看他拍下的鮮花,一大束盛開中的艷紅色玫瑰,旁邊襯上點點滿天星。


「很美的花!幸福吖!」我說。


「幸福就是要炫耀的。」這句話中有話,我倒不知怎麼接下去了。


我的故事,就是鄰居明華不知什麼時候帶上女友到他家,不久後女生就住下,從此他們家裏多了一對志趣相投的小情侶,閒時自製陶瓷花瓶,享受生活情趣。這個故事完全符合懷恩經常掛在口邊的「神仙眷侶」神話,聽得他瞠目結舌。在中國傳統家庭,這種事情好像意味重大。


我聳聳肩,說︰「是嗎?我們沒有想那麼多。」


「家裏多住一個人,那是天大的事呀。」


「才沒有呢,他們家的女兒已在外生活,而她這個未來媳婦過來與夫家同住,正好如所有傳統家庭一樣。」


「哦,一女換一女,那就好。」


我笑得合不攏嘴。


在家工作太侷促,我們偶爾也會乘着空閒溜出去跟朋友見面。懷恩跟交友 app 上認識的大學生外出遠足,見面時和在線上一樣天南地北聊個不停,但一旦對話停下,就不禁滿心猜忌和自我懷疑。在虛擬世界建立的關係,總是輕不着地。滿足了目前,但仍然渴求更多,固執地想要抓住未來,盡快確認答案,好及早結果或抽身。


鄰桌的女同志情侶離開不久,懷恩又說︰「剛才她們倆一直只在談電影。你看,人家談戀愛聊的話題多簡單,哪有想像中那麼複雜的。」在街上,他能一眼分辨出情侶或有親密關係的人,一句「你看見剛才那一對戀人嗎?」總是換來我懵然不知的否定,接着他會娓娓道來,從路人的外表、神情、動作等推敲出兩人是不是情侶、關係的親疏,鉅細無遺,觀察之認真細微,分析之嚴謹慎密,每每教我驚訝,也令我發出會心微笑。


靜坐良久,漸覺寒冷,於是離開餐廳,到附近的商場閒逛。晚上的大埔街頭頗有小社區的樸素味道,沒有耀眼的霓虹燈。一對一對戴上口罩的年輕情人牽着手,迎面而至。在這段日子談戀愛,簡單如眉目傳情、依偎擁抱都困難重重。商場大半店舖已經打烊,冷冷清清的。不過要購買情人節禮物亦為時未晚。大型時裝店門口陳列出情侶裝 T 恤,一式兩件,字樣一問一答,互相對應,每件售 99 港元。超市貨架當眼位置放上心形設計包裝的熊本草莓,一盒售 158 港元。街上有人擺賣玫瑰,20 元一支,為臨急抱佛腳的小情侶撒下救生圈。


懷恩瞥一眼就匆匆而過,冷笑道︰「如果我的伴侶給我這樣的花,也未免太廉價了。」


在我們的對話中,所有關係都可以抽絲剝繭,逐層分析、辯證,甚至放在天秤上量化,以便計算衝量。不過話到最後,總是沒有結論,就必須匆匆道別,如同熱氣球懸在半空中,毫無着地的重量。


回到家中,突然發現,因為疫症影響,我已持續在家住上超過半個月,這是近一年來從未發生的。我平日甚少與家人相處,更別說跟鄰居那對小情侶聯誼了。人人在家自我隔離,他們也索性深居簡出,在天台設置了私人的陶瓷工作間。初次試用,我就在旁觀察。當我踏上天台加入他們時,四周一片寧靜。天台圍牆的一邊放了長長的工作桌,下面整齊疊上待乾的泥板,另一邊是一大箱備用泥,剛剛才加入水調和好。對面的大太陽傘下,排列了小箱小箱未拆包裝的陶泥,旁邊一個活動架,工具一應俱全。


明華從學校學會製泥板,把泥搓成圓球,在桌上摔了數下,純熟地用木棒滾在泥球上,泥球就變成扁平的泥板了。切割成兩塊長方形的,兩塊圓形的,兩小口默默站在桌子旁,把泥板捲成圓筒狀瓶身,再塗泥漿,封好瓶底。明華做得較快但較粗糙,而女友是慢工出細貨。我掩不住好奇,問題連珠炮發,從陶泥的性質,到瓶的設計、釉的應用,明華都邊工作邊一一解答。連串問答後,就是一片靜謐。白茫茫的天空下,鴿子在彼鄰的屋苑「咕咕」叫。風吹起,晾曬架上的衣服輕輕搖擺。


我想了想,再拋出零星的問題。


「你們打算出售作品嗎?」


「應該會的。沒有收入怎能繼續購買新材料。」


「在網上嗎?可以想想怎麼營銷?」


「唔,可能是吧。」


我竭盡觀察力和有限的認知,自問已經能理解他們在做的事情,再也想不到問題去引起他們討論的興緻。我靜靜觀察小工匠埋頭苦幹、偶然輕聲討論如何切割和黏合泥板。這時,心裏有把聲音輕輕問我,再不斷的探究、發問,最終所知的能有多深?真的能解答你所有問題嗎?


新型病毒把時間硬生生地撕裂,斷層間有道深深的夾縫,把我們困住了。再沒有人敢說未來,那是多麼的遙不可及。或者,在一切都未可知的不安下,我們自以為就此變成不諳水性的人,在茫茫大海竭力抓住流變中的靜土。但是,瘟疫下,仍有像他們這樣的人,正安於身處這道時間的縫隙,不問未來,只抱緊眼前,努力做好當下的事。


於是,我繞到桌子另一旁,嗅一嗅他們親手栽種的香草,就離開天台了。



二零二零年二月十五日  大埔



圖︰攝於鶴藪水塘。明華一直說想住在這樣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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