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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陝西,踏上無盡尋根的不歸路

  • Through the Eye
  • Jan 20, 20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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Updated: Jun 7, 2020




「一九七四年,一個石榴農民挖掘地基時無意間發現了兵馬俑。」長一張典型西安國字臉,膚色黝黑,一面自豪的導遊邊說邊領我們走過一號坑,看首數排尚算完整的秦俑。「臨潼地土乾涸,秦俑在其下埋藏了數千年。」從中段開始,坑裏只剩下七零八落的殘肢。「農民只獲國家打賞幾塊錢,秦俑從此揚名國際,印證秦始皇一統六國,奠下以後數千年的中央集權系統。」到了盡頭,殘肢更破碎,散落在一列一列手術桌上待修。


所有古蹟出土的故事都一樣的,我不知道這是真是假,只知道秦國到二世治下,阿房宮燒塌了,但石榴到今天依然盛開。微雨下,在人一樣高的石榴樹叢間,接待我和好友何蒔的農夫陳叔叔以指甲有力地割開石榴外殻,小顆小顆如紅寶石的石榴肉從裏面滾出來,捧在手裏,一不小心就隨雨點灑到地上。我們學懂了粉紅色、白色肉的石榴是甜的,深紅色是酸的。陳叔叔的表弟經過時,叔叔遞過深紅色石榴,問他要不要吃,我們就懂得笑了。陳叔叔家門外,一班叔叔姨姨忙着收拾一箱箱石榴,準備直接送給買家。資訊網絡發達,令農民可以直銷石榴,不需倚靠從中獲利的批發商,是很好的自主營運方式。臨走前陳叔叔送了我們兩大袋石榴,我們推卻不下,於是提着它們一路走過後來的地方,閒時隨手掰開,抓一把放進嘴裏。我想從那以後,我一生再也不會吃那麼多新鮮正宗的石榴了。


每個西安人都熟悉這地方的歷史,畢竟那些故事都已融入這裏的土壤。計程車從市中心的鐘樓附近出發,橫橫豎豎,穿過一環又一環街道,駛出古城牆。北京的環形街道,相信也是向這古都取經。不過西安的路,更直接以十字形東西南北劃分,連我這路痴也懂。西安是十三朝的帝王之地,司機打趣說加上今天的,就是第十四朝了。陝西國家博物館正舉辦唐代墓室壁畫展覽,我和何蒔穿着特製的草布鞋進入漆黑的展覽廳。壁畫已經過一千多年的滄桑,部份顏料經已褪去,士兵、外交官、一行宮女之間的單眼皮「東方維納斯」,栩栩如生。在青銅、陶瓷、金器間,還發現各種靈感來自西方的容器,最遠可能要數來自希臘的瑪瑙牛角杯,還有來源於波斯的青瓷倒壺。佛像形形色色,除了傳統東方的如來佛形態,也有不少來自敦煌、印度等的瘦佛。在長安這個大都會,中原文化充分汲收西域的養分,變得更豐富多彩。


這裏處處可見回族人的蹤影。著名的食物要數牛肉夾膜和羊肉泡饃,我最欣賞他們的羊肉鮮而不羶。在回民市集附近,驟眼以為是普通的中國四合院,細看那牆上的縷空典型伊斯蘭花紋,配以貴氣的金藍色,才知道是經漢化的清真寺。主持人讓我們看內裏佈置,地上鋪以蓆,讓信徒席地而坐念經禱告,與一般清真寺無異。一問之下,才知當地的回教徒已不再用阿拉伯文唸《可蘭經》了。現代化加上漢化,在文化共融的表象下,回族人似乎只能被動地扮演漢人政府所編排的角色。我們因此沒有花很多時間逛回民街。何蒔喝一口那裏的石榴汁,嫌太甜,用力把杯子放回桌上,一言不發就走了。


何蒔領我繞到回民街後參加本地延安旅行團。旅行社負責人告訴我們集合時間是翌日早上八時,但還沒到七點,司機已經來電催促我們上車。幸好我們提早了起床,匆匆收拾行李,趕上旅遊巴。我們到了一個集合點,才按目的地再分批上車,準備在八時出發。我們找不到兩個相連的座位,何蒔便取走一個空位旁的帽子,物主回來時跟她吵架,還推了她一把。後來導遊解圍,讓我們分開坐,車子就開了。導遊小趙是年輕西安伙子,個子高瘦,白皮膚,眼睛細長,單眼皮,鼻梁高挺,上了年紀的女團友都喜歡找他說笑。他曾當兵,嗓門響亮,唱起民歌特別慷慨激昂。車程共五小時,我們各坐車子兩邊,用微信討論沿路的風景。一路經過陝北一帶的山峰,林木蒼翠,滿地都是枯黃的玉米。窯洞隨處可見,身為南方人的我嘆為觀止,從來沒想過這樣的地方能住人。


下午,我們到了相信是華夏祖先軒轅黃帝下葬的地方黃帝陵。白色花崗石舖成的廣場,盡頭一列階梯,在陽光下生輝,兩旁黃色旗旘在風中飄揚。何蒔打趣道,我們南方人是蚩尤後代,恰恰是黃帝打敗了的敵人。今天我們以「炎黃子孫」的身分到訪,不知黃帝泉下有知會怎麼想。


什麼是北方、南方?什麼是中原、邊緣?什麼是正統、旁門?這些界限從來都是相對的。比方說,何蒔的家鄉是湖北荊州,在現代版圖上屬中原,古時是楚國的首都郢,也即是「南蠻」地方。但跟我這香港人同行,她就顯得很北方了。餐桌上,她更喜歡粗麵條、湯饃,而我愛吃幼麵和乾饃。給我們各人一尾黃花魚,她會以花椒八角煎成鹹鮮,我則偏好放薑葱清蒸。至於音樂,她更愛聽豪邁奔放的陜北山歌信天遊,而我自小聽咿咿呀呀婉約派的粵曲。有時會希望說服對方成為同好,但也樂於維持各有所愛。


晚上,我們入住黃河賓館。這所富八十年代氣息的旅館,採用長方型現代主義設計,四面牆壁,梯間掛上國畫,中間一大片露天操場,天上掛了彩色的旗旘,像大陸電影中的中學一樣。團友在操場間的圍桌享用晚餐。在一群叔叔姨姨間,我和何蒔是唯一一對年輕團友,帽子事件後,此行無形受到同行的包容。比方說,吃飯時我們總是遲到,有次是因為我不懂得鎖旅館房門連累的,所幸同桌都很容忍。他們恰巧都是廣東人,以我聽不懂的方言對答,但我們看得出他們在討論菜辣不辣,又抱怨魚蒸得不好,寧願手執放冷了的饅頭。在這寒冷的陜北晚上,我們未到延安,已先開始延安生活體驗。飯後,操場有攤子售賣小食水果,不過我們都沒心情觀賞了,因為翌日五時許我們就出發,意味着四時許就得起床。房間雖簡陋但比想像中清潔,比市區那些充斥煙味的賓館好。只是抽水馬桶不夠力,要勞煩兩位工友姨姨費很大的勁才沖走廢物,教我蠻不好意思的。


次日,我們摸着黑出發前往延安,天剛放亮時,途經南泥灣。小趙放聲唱了一遍歌謠《南泥灣》。霜露未化,我們把手插在口袋裏,能看見呼出的白氣。這是北方少見的稻田,禾稻在秋天的早晨下無力地躺着。整個村落只有一個平民百姓自發營運的洗手間。門外一行老婦吵吵鬧鬧要收取使用費。何蒔給了錢進去,沒用過就出來了,說裏面沒有門,地面污穢不堪,嘟噥着不明白為何這樣的旱厠也要收費。這個國家能在乾旱的山上動員大型植林,不知眼前受歌謠傳頌的米鄉,甚麼時候能有所像樣的洗手間?


延安是「革命聖地」,是毛澤東早期與農民同住,實踐共產主義生活方式的所在。在楊家嶺革命遺址,窯洞整齊地排列着,裏面有毛的書室、卧室、會議廳,盛載着共產黨早期的歷史。小趙在銀杏樹下高聲表演《紅太陽》,有團友哼唱和應。唱罷贏得大家的掌聲。當其他團友興奮地拉着導遊討論,我和何蒔略略看過窯洞,便到了棗園賞各種陝北樹木,跳過小溪河岸。聊起文化大革命,百感交集。延安市是西安以外我們見到的第一個城市,在這裏,革命舞台劇是必看的節目。劇院外有婦人兜售印有毛頭像的吉祥物。帽子老人掏錢買了兩個,還告訴小趙他曾在蒙古當兵,言談間對毛欽敬不已。「蒙古兵不好當啊!」小趙感歎道。未看舞台劇前,我還想像那是像文革時的樣板戲那樣,演員舞步嚴謹,神情嚴肅。原來經現代化後,是相當通俗的。故事講述一個小孩的父親在戰爭中陣亡,孤兒院的年輕女院長獨力撫養。中間一幕毛的畫外音在台前響起,演員們都走向前,抬頭面向觀眾席, 一臉肅然起敬,我和何蒔忍不住笑了,但見四周氣氛嚴肅,就收斂起來。最後一幕,院長奮身拯救掉進黃河的小孩,一群女演員穿泥黃色麻布裙,在傾斜三十度角的台上翩翩起舞,裙帶飄逸,像滾滾的浪花,濁浪排空,滔滔不絕。


水點濺在我們臉上,冰涼冰涼的,即使遠在欄杆後也感受得到。廣闊的壼口瀑布橫跨對岸的山西河畔,泥黃色的水從主流和瀑布傾瀉而下,遠看十分壯麗,近岸卻非常危險。小趙說,放一隻活牛在河中,水流會沖蝕牠的肉,直至剩下骨頭。河水捲起一堆又一堆泥沙。水流湍急,混濁的泥水急湧、衝擊、打轉,多少高低浪花旋渦,像險要的山壑,與河岸融為一體。白色的日光在西方上游處隱隱照耀,在陰天之下,穿戴光鮮的年長團友挨着一片泥黃色背景拍照。「轟隆轟隆」的水聲如同雷聲,要高聲說話才聽得見對方。何蒔笑說她現在同樣興奮,但她會含蓄地埋在心裏。而我,除了震攝於美麗的自然奇觀外,心情也是有別於欣賞外國景色的。眼前的人互不相識,但都對黃河都發出同樣的感嘆。一道黃河,把眼前,還有各個時空的人連結在一起。我們成長之際,從教育乃至日常言談間,或多或少受過黃河的薰陶。當下的連結,與其稱之為民族自豪感,不如說那是超越時空、種族、文化心靈相通的共鳴。沒錯黃河在今天成為一時的民族象徵,但黃河始終不是專屬那一群試圖賦予它意義的人。數千年來,它流過無數山川、人家,在多少人的心中,黃河就有多少個形象。半玩笑半認真地抓起一把黃河土,小心包起送給我的姑婆。起立之際,近在河邊,兩個七嘴八舌的女生,頓時也陷入沉默了。


回到西安,在碑林碰巧遇到大學教授帶領一班美術系學生前來參觀。在這個宋代的書院,一行人在密集排列的古碑、揮毫而就的聖賢之言間穿穿插插,教授的一句話到現在我還記得:「只有在太平盛世時,人文思想才會得到當權者的重視,被利用作為鞏固權力的工具。」或者正因如此,知識分子除了延續正教道統,還有更重大的責任吧。而我只懂得在碑林博物館拿佛開玩笑,見到一列沒有頭的佛像,和各種佛的頭像,就說什麼可以自由組合拼湊,以致在博物館門口絆倒,扭傷腳踝了。一枴一枴到大明宮,已接近黃昏。這個唐代宮殿,如今只剩下遺址,一片小白石碎舖成的空地。走在小徑上,零零落落有人散步運動,冷冷清清的遊覽車播放略帶憂鬱的旋律,一些園區已經關閉,我們呆在鐵絲網前,紙上談兵討論該裝可憐說服管理員放行還是直接翻進去。大草地上還豎着已經沒有人看的馬拉松比賽布景板,貓咪趁人少,走出來感受一天最後一絲陽光。我們坐在水池旁,雙腿垂在水面上,看着高高低低的野草倚着夕陽西下,想像李白、杜甫他們曾在此侍逢宮廷,最後受國家冷落。不久後,連那個皇朝也被時代拋棄了。何蒔輕輕唸了一句:「眼看他起高樓,眼看他倒下了。」


行程已到最後一天,我們按原定計劃前往華山。小型旅遊巴迂迴行走於石溪間,我們注視着白色石壁,頓時明白為何華山被譽為五嶽中的「天下第一奇峰」。整座山由花崗岩形成,是全白色的。山峰陡峭,像巨石柱互相斜斜挨住,東南西北峰山勢各有不同。那天風大,險要的北峰關閉了,唯有走西峰。我的腳踝還隱隱作痛,但索道要等三小時,我們決定小心翼翼地走上梯級。遊人夾在兩邊接近垂直的絕壁之間,一座一座大型斷層,裂縫間,紅、黃、綠葉樹木間生。間或會看見扭曲的褶曲山形。那些武林高手,要多強的輕功才可在此論劍。幸好西峰的梯級都很規律整齊,不需用雙手攀爬。沿路跟遊人打招呼,有人驚呼在峭壁發現山羊,有人抱怨山路難行,發出誇張的呻吟聲。踏着打從遠古已兀立於此的山峰,在無窮無盡的階梯拾級而上,肢體疲倦不堪,但心境卻無比輕快,連我的腳踝也不藥而癒了。到了巔峰,風勢稍稍轉大。山巒延伸至白矇矇的雲海,峭壁從腳底向深淵傾瀉,險象環生,有人更要眼朝裏不敢向下張望。有遊人穿着色彩繽紛的古裝,手持道具,扮演瀟灑的俠士。我們邊吃此行最後兩個石榴,邊排隊等候下山的索道。石榴汁在齒間撐爆溢出,清涼地滋潤咽喉。咀嚼石榴種子,天南地北瞎聊,幾天以來的奔波、看人文風景的沉重,統統付諸歡笑和汗水。


在咸陽機場的長玻璃窗前,何蒔問我:「快要工作了,你害怕嗎?」


「害怕。」


「我也是。」


兩周後,我和何蒔遠在地球兩邊,各自開始了第一份工作。間或聊起,都覺不可思議,恍如隔世。那些寒冷的陝北晚上,在迴轉帶前的火鍋旁、車聲不絕的旅館窗後、黃河賓館操場星空下,談過的話,還有沒說出來的,瑣碎得在記憶中只剩下零星的片段,理不出一個所以然來。但當時還有此前一同欣賞的風景、一同經歷的時光,每每回想,都實實在在好像近在眼前。我們憑一雙腳,踏過陜西這片既陌生又熟悉的土地;從校園走到社會,由理想過度至世故,在每個準畢業生都聞之色變,充滿着懷疑、焦慮、無常的關口,我們一步一腳印,有驚無險地跨過了。此後一年,我們的城市,乃至整個世界都陷入各種不可逆轉的災難。人們再次問:世間危機四伏,何以為家?有時我會想,像何蒔那樣在異鄉間遊走,內心需要多強大,撫心自問沒有這樣的能耐。但當家再也不能成家的時候,或許就別無選擇。倘若真的要開始流浪飄泊,我會變成怎樣?我們還有根嗎?根永遠長在我生長的城市,這是無容置疑的。但假如真的要離開,或許,偶然地,在內心深處,我想我也會記掛着那更遙遠更抽象的根,那些黃河、華山,那座早已不存在的大明宮。當然它們不在陜西,不在遠古,更不在刻意堆砌的口號中,而是我從牙牙學語開始汲收,在漫漫長路遇上何蒔,並與她看了留在心裏的烙印。我是這麼想的,至少暫時直到此刻,只能這麼想。




二零二零年一月二十日 沙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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