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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聞卡拉揚指揮《德意志安魂曲》第二段

  • Through the Eye
  • Jan 4, 2020
  • 6 min read

Updated: Jun 7, 2020



你聽到飛機廣播宣布航班將要延誤,後座隨即傳出嬰兒哭聲。走廊對面的四人座位處,一群大媽嚷着要求跟其他乘客調位。前面的男子把座墊放下,以致座背後的熒幕跟你雙眼只差幾厘米。行李箱被捧上捧下、人來人往,雜聲亂象於你如無物。你軟攤在座位上,腦海浮現三十分鐘前忙亂的一幕:計程車在公路上遇上堵車,好不容易趕到機場,你拖着行李飛奔至離境大堂,一直跑到飛機上。穿尖頭皮鞋的你不禁佩服自己的步速。但一進飛機再坐下,雙腿即時酸軟得如萬箭穿插,你恨不得合上眼皮,遠離面前的狼藉。睡前,你不知哪來的主意,點選純音樂,聽說會更容易入睡。隨手選了布拉姆斯,名字對你而言沒什麼特別,選他只因是清單上第一張專輯。一眼瞥見首幾支鋼琴小品,不假思索就戴上耳筒。琴聲清脆輕巧,正好安神。累成這樣,乾脆連安眠藥也省掉了。在「咚咚咚」的琴聲下,你迅速進入夢鄉。


睡夢中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低沉的銅管緩緩響起:一低、一高,一低、一高,把你的魂魄從熟睡的混沌中召喚過來。沉穩的管弦樂,規律的定音鼓聲隱隱然推進,合唱聲喃喃地似在唸不知什麼禱文。神聖的音樂下,矇矓間你重新感受到身體的重量,發現自己置身黑暗中。隨着鼓聲,摸索着緩緩前行,觸手所及是冰冷的石頭,腳下時而崎嶇不平,時而細軟像幼沙,時而濕濕的踩在淺䨟中。四周寂靜、空靈。你不時側身穿過突然收窄的通道,或者低頭彎腰鑽出小洞穴。除了自己的呼吸,沒感受到別處的溫度。


眼前一片漆黑,猶如夜深人靜時,內心的聲音悄悄佔據你的思緒。你無端想起青年時到希臘一個郊區的古穴遊歷,在穴中看見一具骸骨。導遊說,這個遠古人類死時二十五歲,在當時已經是難得的高齡。你年輕的心掩不住震撼,驚訝於生命的短暫和脆弱。到了現在,你的感受更深。你想起不同的離離合合,那些使你歡樂使你着緊的人與事,最終必然化為過眼雲煙,如同從未出現過一樣。你是熱心腸,對人努力付出愛與關懷,卻每每如同全投進大海,換來的只有孤寂。時間轉迅即逝,所謂「牽絆」只是虛構的謊言,那麼到生命到最終還剩下什麼,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?心裏禁不住神傷。


沉重的樂句後,清朗的女聲開始輕訴,如風吹過死寂的曠野,配以優雅的弦樂,像潤澤人心的細語。你開始看見洞内奇石的紋理,恍惚間有一絲亮光。繼續向前走,發現洞口在頭頂高處。你手腳並用,每攀越一塊巨石,眼前就更光亮。翻過第四塊石頭,越出洞口,頓時豁然開朗。一股溫暖的陽光如甘露曬在你身上,你的心弦如輕輕撥動的豎琴弦,或如弱弱敲響的定音鼓,微微顫抖。陽光實在太耀眼,你垂下眼簾。待一片花白的光芒逐漸褪色,你才睜開眼睛,看見青翠的山巒。


林木森然,冬陽下,山上的樹叢、群石一明一暗,層次分明。靈巧的撥弦音點點畫出路旁盛開的野花,在風中搖曳。你吹口哨,踏著堅實的步伐跨過上山的路。你拾級而上,連連喘氣、擦汗,感受到太陽穴的脈動。肢體的運動使你的心平靜,你暫時忘卻洞穴裏牽動的憂思,決定翻過高山,看山後有什麼風景。


弦樂旋律聲漸大,銅管木管相繼加入,定音鼓變密加速,渾厚的合唱聲響起,以磅礡的氣勢宣誦剛才的禱文。登山的路由平坦開始變得崎嶇難行。奇崖、怪石在浩然雲霧的籠罩下,使你心生畏懼。正要轉身下山時,卻見蒼鷹在山腰盤旋,滑翔在峽谷、峭壁間。你眼光離不開鷹,不忍就此與牠告別,於是鼓起勇氣向上走,希望從高處看牠怎樣怡然自得地逆山飛行。你爬上峰頂,俯瞰一片煙雲,鷹在其間縱身俯衝,熟練地飛過陡峭的山崖,愈變愈小,直到消失。當你掙扎着尋找牠的去向時,音樂倏地變小,霧也消散了,露出山下如鏡的湖泊。湖面上,一個黑點以平坦的直線悠然飛行。你想像自己是那蒼鷹,從湖的中心,以銳利的鷹眼掃視,山川環抱湖泊,藍天上片片白雲點綴。

微風輕拂你的臉,你再次聽到女聲、弦樂的撫慰。你抬頭遠眺,一重又一重的山巒,連綿不絕。回想剛才在山中,只見塊塊嶙峋的巖石、 條條迂迴的峽道,隨即望而生畏。在絕嶺放眼張看,尖芒凌角都消失,山水融為一體,溫柔、莊嚴而和諧。你慶幸沒有因為一時路途險要而放棄前行,忘記欣賞奇石山崖,也白白錯過更遼闊的風景。你挺一挺腰板,嘴角向上牽動,笑了。


㘣潤的歌聲如聖詩響起,弦樂、銅管樂相繼加入,如號角在山頂奏起雄偉的一聲長鳴,連綿的定音鼓,宣告如進行曲的樂章開始。陽剛的旋律、明快的節拍下,男女聲互相應和。你聯想起《結婚進行曲》,還有第一次以朋友身份出席的婚禮。多年後,你已淡忘儀式的情景,只記得新人交換婚戒後,緊張的新郎幾經嘗試始揭開新娘的頭紗。薄紗後的露齒笑,是二十多歲的你初次見到的。潔白的牙齒閃着光芒,臉孔如朝陽溫柔明媚。猛烈的陽光下,新人互相凝視。一片「kiss!」的喧鬧聲四起,他們卻沒有即時接吻,而是先不忘為對方拭汗。不知為何,從那一刻起,你就一直沉浸在這小動作,沒有在意後來那一吻,和此後的歡呼拍掌聲。一切事先編排的布景儀式台詞動作,在你面前分崩離析,你記取新人的笑和眼神,只有這是真實的,只有這是永恆的。


你當時剛踏進社會,不懂得言喻這股生活中的新泉,現在你明白,在那電光火石間,你意會了最淳厚的情誼,是十多年來的思考拼湊不了的。你一直以為人必須要經過痛苦的沉思,才能達到那至善至美的答案,做到毫無保留地愛人和讓人愛自己。你在心裏竭力反覆思辯、設想、推演,乃至旁徵博引,在前人的智慧、流行文化、個人經歷、道聽途說之間尋尋覓覓。刻意經營成為更好的人,卻封閉了自己的內心,對身邊的人步步為營,忘記放開懷抱,享受片刻與人相遇相知的時光。


你再追憶一生遇過的人,縱使未必形成長久的情誼,哪怕只是萍水相逢在低谷輕輕扶你一把,於你已有不簡單的份量。你驚喜地發現,從來無須用尺量度相聚的密度長短,推演出感情的真偽。你執着於計算所謂的永恆,忘了心最雪亮,一切在當下的感覺,不言而喻。漫漫長路上,你可以選擇跨過多慮多疑的障礙,看最美最簡單的風景。想到此,你心裏愀然,噓了四聲哀怨的長嘆。但你隨即輕輕一縮嘴唇,把鬱結一個接一個狠狠從肚裏吐了出來。


黃昏,太陽閃着壯麗的光輝。鷹又盤旋着折返,在枝頭上埋頭整理羽毛,再一躍而起,隨漸轉亢奮的合唱聲向上高飛,在你頭上滑過。管樂悠揚的旋律輕盪,四個聲部由低至高,各唱一遍同一柔美的樂句,一根鴻毛輕柔地旋轉打圈徐徐飄下。眾聲結合和唱,往上層層遞進。湖的另一邊,水影浮浮閃着夕陽的金光,紅霞向外擴散,餘輝徘徊不去。


微黃的燈光射進你眼瞼。廣播聲柔和的旋律在耳邊響起,你悠悠醒轉,眨一眨眼,感受到背靠着的柔軟座墊。人來人往,魚貫有秩序地離開飛機。你伸個懶腰,驚訝於剛才不靠安眠藥酣睡了數小時。你滿足地踏着輕快的腳步走出飛機。好久沒睡過無夢的一覺了。本來怕未從疲勞復原過來,已經為明天告假。難得精神爽利,還是乾脆回一趟公司,繼續料理上機前尚未完成的正事。哼着流行小調,手指飛快而熟練地掃過長長的一列未讀郵件,逐一回覆公司電郵。


當你隨手拔起耳筒離開時,前座椅背上的熒幕定格於一個畫面,字幕顯示「布拉姆斯《德意志安魂曲》第二段|指揮:海伯特.馮.卡拉揚|年份:一九八五」。




二零二零年一月三日 大埔



作者按:安魂曲 ( Requiem) 是天主教彌撒中安息亡靈的合唱詩歌。傳統安魂曲有標準的樂章結構,以拉丁文《聖經》為歌詞,然而布拉姆斯 (Johannes Brahms) 破格自行從馬丁・路德譯德語《聖經》取文配詞,故名為《德意志安魂曲》(Ein deutsches Requiem)。


圖片由 Katrina C. 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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